(本文原载于2010《红楼研究》增刊) 从《红楼梦》中的主要方言和民俗看大量的蕲方言、民俗在该书中的运用 首先来说说书中的主要方言。从多种迹象表明,《红楼梦》一书主要采取古楚地的蕲方言写成的。所谓蕲方言,指的是古代大蕲州的方言,即当今被称之为鄂东方言。它包括今蕲春、浠水、英山、罗田、武穴和黄梅,同时还应包含江西的九江及安徽的安庆地区。如果熟悉蕲、黄方言的人都知道,黄州以北地区,包括红安、麻城、黄陂、新洲、孝感等地的口音,比较接近今天的武汉话,严格地讲,这种带“汉音”的方言,原本不属于鄂东方言范畴,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尤其是近、当代,黄州作为黄冈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伴随着蕲方言的不断渗透,这些带“汉音”的方言地区,在日常口语交流中,也融入了较多的蕲方言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有人将整个黄冈地区划作鄂东方言片区,不是没有道理的。黄州以东的地区,如浠水、罗田、英山、武穴、黄梅、九江、安庆等地的口音,则与蕲州(今蕲春)的话非常非常地接近,不是本地人,是很难区别的,或许蕲州作为历代军事重镇,以及受到十代荆王在蕲州整整两百年统治的影响,古蕲州历来作为江北(今鄂东)经济和文化中心的缘故,研究地方史志的专家都知道,古代蕲州作为府郡,与黄州数度并驾齐驱,几合几分,而蕲州多少年来一直又是隶属黄州府管辖,然而正史说到两地地名时,均是以蕲黄冠之,道理就在这里。古代尊卑等级森严,称谓排列次序是有严格的规定,可见古蕲州无论是在政治军事上,还是从经济文化上,都是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蕲方言在整个鄂东方言里占主导地位,而黄州及其以北的红安、麻城、黄陂、新洲等地的方言,在整个鄂东方言语系里只能算作从属关系。 蕲方言,在中国众多方言中别具一格,为古楚语与巴人语言以及早期北方方言融合后的一种变体。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北方居民的不断南迁,以及巴人原迁移楚地中部,后逐渐向东部扩展,所以古时称蕲地为“五水巴蛮”,如蕲地的蕲水(今属浠水)的巴河(有上巴河、下巴河之分),蕲春的巴蛮街,以及巴人的虎头鞋等,便是带有古巴人居住和民俗特征的印记。蕲方言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反映了鄂东地区的民俗风情,虽然大体属于北方方言范畴,但是属于北方方言中一支颇为独特的语言体系。说它独特,这是它与普通话有着很大的差异,它有较多的富有蕲地民俗特色的俗语,有的幽默诙谐,令人喷饭;有的古拙典雅,有古词遗风;有的浑厚含蓄,有春秋笔法。所以,被语言学家称为古楚语的活化石。半个多世纪以前,著名学者赵元任等在《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中曾经专门提到,包括鄂东在内的方言区,“可以算典型的楚语”,而且在后面特地加上一句“如果要独立一种楚语名目的话”。这是由于蕲州自古地处“吴头楚尾”“荆扬交会”,与今天的皖、赣接壤,有着较为独特的地域环境,它不仅仅是古楚方言与巴方言的融合,同时还融合了少量赣方言、湘方言、吴方言,乃至鲁方言。尤其是明清之际的几次大移民,“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这也是蕲人众多姓氏籍贯为江西的缘故。加上历代来蕲州为官之人,以及南京帮、山东帮的商人,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如此一来,赣、吴、鲁与蕲方言在不断地融合、更替,或者移民逐渐被新地方方言所同化,这便是蕲方言的独特之处,也是古代的楚方言演变成新方言——蕲方言的原因之所在。举例来说,如《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拱’‘洼’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这里作者借湘云、黛玉之口阐“凸”、“凹”二字,俗念作‘拱’、‘洼’二音,至今蕲春人依然如此读音。又如书中的人物称谓,如“丫头”一词,为书中最常见的称呼,早在唐代蕲州人便叫使女或女孩为丫头,今全国已经通用。据嘉靖《蕲州志》和《白茅堂集•蕲州志•方音方言》条,均引唐代诗人施逵(亦说蕲州人)《蕲州丫头山》一诗来解释,诗云:“何不梳妆嫁去休?常教人唤作丫头。只因不(一作‘误’)听良媒说,耽搁千秋与万秋。”观古代典籍,没有一部著作关于“丫头”一词的诠释早于唐代的记载。又如“姥姥”一词,姥姥。音老,蕲方言对外婆的称呼,今全国通用,只是人们不知其来源而已。今日蕲州(春)人称姑妈也为姥。《黄公说字》注释为:“姥,老妇之称。以老女会意,俗以母为字。”另据清初《谐声字笺》载,今检戊集十一“母”条云:“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又呼收生者亦曰姥,亦欲等之外婆也。”(《四库全书提要•卷四十四》)此处江北,实指蕲地。又如“嬷嬷”一词,蕲方言指祖母和年老的妇人,今蕲州附近的乡下人依然如此称呼,平常只作单称“嬷”,只是教幼儿时喊老年妇人时才双称为“嬷嬷”。如此方言及其人物称谓,举不胜举,全国别的地方较少见到,这些词语都是典型的蕲方言,至今蕲州、蕲春人,乃至整个鄂东地区依然如此。又如“唾绒”一词,原指古代女子做针线活时所吐出的断线头,蕲方言借指男女之间亲嘴调情的动作。源于旧时宋代蕲州的采茶戏三十六大回中便有一回戏叫做《唾绒记》,今可参阅,由此可见蕲州(蕲春)早在宋朝便有此说法。这类具有蕲地色彩特征的方言,这在《红楼梦》一书较为普遍,如“调歪(音dio)”、“过逾”、“梯己”、“爬灰”、“村(cūn)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涎皮赖脸”、“劈做八瓣子”、“先不先”、“打尖”、“见喜”、“起的意”、“方胜”、“睡醒”、“打个花胡哨”、“失惊打怪”、“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嚼 (音jiāo) 用”、“不给不给”、“不卯”、“贴烧饼”、“三不知”、“浮炭”、“见神见鬼”、“树倒猢狲散”等。即便是诸如书中骂人的粗俗话,如“肏(蕲方言音cuò)鬼”、“小狗肏的”、“肏鬼吊猴”、“肏牛”、“你娘的屄”、“夹着屄嘴”等,这种骂人方式,也是蕲州人自古以来流俗的沿袭,这些粗俗的话至今依然作为蕲春人骂人最常用的话头。尤其是诸如“过了人”、“见喜”之类暗喻地方民俗的方言,堪作铁证。如第二十一回,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作者为什么将凤姐之女患天花病说成是“见喜”?因为,蕲方言称患天花为“见喜”,也说成“过喜子儿”。如此典型的蕲方言《红楼梦》书中大约有数百条之多,至今这些方言依然为蕲春人所使用,这些口语时至今日还是蕲州、蕲春人的日常口头语,只是由于《红楼梦》一书流传数百年,影响深远,有不少方言已经扩散到外地,这给研究现代汉语的学者带来一定的困扰,以致不少地方说是他们那儿的方言。即便某些地方有,也只能是部分或一句、两句,像蕲春如此之全则完全不可能。 蕲方言的一个最大特征是含蓄中尽显幽默诙谐。如歇后语之类的俗语,更为蕲春人所擅长。如书中“偷的锣儿敲不得”、“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牛不吃水强按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丢下笆儿弄扫帚”,”、“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聋子放炮仗——散了”、“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等。再如蕲州、蕲春人至今还在说的口头语,如“土地老儿坐班房——劳(牢)神”、“歪嘴婆儿照镜子——当面献丑”、“蚊虫叮菩萨——咬错了人”、“瞎子掉了拐棍儿——寸步难行”等,不胜列举。既形象通俗,而又富于哲理。可以说,全国没有哪个地方有蕲春如此多的歇后语。又如蕲地旧时有首《哭娘》的歌谣:“女儿哭娘,真心真意。媳妇哭娘,为了做戏。儿子哭娘,来来去去。女婿哭娘,驴子放屁。”(郑伯成《湖北蕲春民间文学·下编》)其中“女婿哭娘,驴子放屁”,这与《红楼梦》中“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一样地令人喷饭。 任何一种方言都是以口语形式存在的,如今蕲方言的实际范围愈来愈广泛,不仅影响到整个黄冈地区,部分蕲方言词汇很多地方均在使用,甚至影响整个中国,这也是不少地方,如江苏、江西、山东、河北和北京等地认为《红楼梦》中的方言是他们地区方言的缘故,因为方言词汇是可以扩散的。尤其是《红楼梦》一书影响深远,不少蕲方言如今已经成为中华大众语言,古代词典无处可查,今日却能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蕲方言保留了较多的中古音,其最大的特征在哪里呢?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声、韵母的变化,有舌尖圆唇后元音,二是声调的变化,一般有六个声调;三是语法现象的不同。 声母变化主要体现在w、g不分,如锅、窝同音,将“锅”读成“窝”,声韵母都不同,又如b、p不分,如将坡、波都念作“波”;n、l不分,如将难、蓝均念作“兰”,声、韵母都一样。韵母的变化主要表现在in、ing不分,如将“英”读成“阴”,韵母不同而读音相同;ue、ie不分,如将雪、血均读成(音:xiè);u、ou不分,如将“土”读成“偷”,将“杜”读成“豆”等,只是声调有些变化。声调的变化主要是多声调,有的地区有五声、甚至有六声,没有卷舌音和后鼻音。语法现象的不同主要表现在某些句子结构及复合词组的颠倒。从语法上而言,基本上与北方话无异,只是偶尔在用词上还会略带有一些吴语、巴语的一些影子。例如多声调,仍然还被或多或少的保留了下来。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补语前置,如说“等我一下”,说成“等下我”,将补语“一下”缩减为“下”,置于宾语“我”之前。二是远宾近置。如说“把我一个梨子”,则说成“把一个梨子我”。把远宾语“一个梨子”,置于近宾语“我”之前。三是状语后置。如说“他打蛮,真是!”状语“真是”后置,有加强语气的作用。此外,还有一些复合词组,如说“客人”,蕲方言习惯说成“人客”,如问“你家今天有几多人客?”当然,也说成客人。再如,“热闹”一词,蕲方言往往说成“闹热”。前面讲到方言的扩散,由于社会的进步,经济文化的繁荣发展,自然也促进了语言的发展变化。有的旧的方言词汇消失了,如《红楼梦》书中的“耳报神”;有的方言为现代汉语所取代,如“拈阄儿”等;有的口语为书面语所代替,以致今天的蕲州地区的年青人难以听到了。但是,有的蕲方言如今甚至在本地听不到,但是在某外地甚至还保存了下来。八十年代末,黄冈地区行政公署(今黄冈市前身)公安局公安处,为了破案的方便,组织十四位文化人参加搜集、整理编写了一部洋洋数十万字的《鄂东方言词汇》,作为内部资料出版,由于时间仓促,虽然搜集不全,甚至说有不少谬误,如将该地区通用方言说成是某一个县或两个县的,某一个县所独有的而说成多个县的,无论如何,这本书凝聚了编写组诸位同仁的心血,这是一本好书,值得研究楚方言或鄂东方言的学者一读,更值得研究《红楼梦》的学者一读。此外,九十年代,蕲春县人民政府组织写作班子重新编制了《蕲春县志》一书,该书为现代著名文艺理论家胡风题名,其中“方言”条,详细谈论了蕲方言,更是值得一读。蕲方言,传播的地域较广,除以上所列诸县市外,还影响到安徽省的安庆地区,如当年严凤英、王少舫等人在演唱黄梅戏时,便是采用带蕲春口音的舌尖圆唇后元音,如今安庆人说话时常被外省人误作鄂东人,鄂东人也常被误当做安庆人的事,屡见不鲜。这也是此两地的人往往互认作老乡的缘故。 由于《红楼梦》一书主要以北方方言中的古楚地蕲方言为主写成的,间或也采用有少量的吴方言,如“他年葬侬知是谁”中的“侬”字,这与顾景星避难江南及其妻子为扬州人有关。而不少京派学者硬说《红楼梦》是用地道的北京话写成的,其实并非如此。广而言之,说是北方方言似乎也可以说得过去,因为蕲方言也是属于北方方言范畴。若说成是采用地道的北京话写的则未必如此。蕲州属于古代北方方言中的官话区域,自然有些北方方言痕迹,这也是为何有人说《红楼梦》是以北方方言所写,有人说是用吴方言所写的缘故。其实,细致地划分,蕲方言则与真正的北方方言迥然有别,其中主要体现出蕲方言在语音、语调和用词的含蓄上,这与蕲州城岛的地理人文有莫大关系。正是由于蕲方言的独特,所以,著名的国学大师黄侃撰有《蕲春语》一书,该书被武汉大学图书馆收藏,可供参阅。 又如民俗。自古以来,楚地堪称为华夏风俗之冠,否则,为什么早在南朝梁时便诞生有《荆楚岁时记》一书。广义地讲,《红楼梦》一书所表现的是古楚俗,狭义地讲,则是楚风蕲俗。这是因为蕲州乃古楚地民俗保留最完好、最集中的地区。即便是今天,依然如此。而历代的蕲州文人有继承古代楚文化的传统,且最能创造风俗。任何地方的民俗不是与生俱来就有的,都是经过历代的文人和劳动者共同创造的,时间久了也就约定成俗了。素有“中华民俗在荆楚,荆楚民俗在蕲黄,蕲黄民俗在蕲州”之说。诸如书中的“开脸”、“过门”、“圆房”、“贴烧饼”、“送粥米”、“抓周”、“烧包袱”、“蒲艾簪门,虎符系臂”、“过了人”、“传灯照亡”、“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春节祭宗祠”、“正月忌针”、“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病人忌三房”、“大清早忌讳骂人”和“清早忌讳起誓赌咒和哭泣”等,无一不与蕲俗相吻合。 《红楼梦》书中的诸多方言、民俗,不可否认有某些方言和民俗与某一地方相合,那也只是少量或几条,而书中的方言、民俗相合的可以找出几百条,至今蕲州地区依然传承下来了。这能说是一种巧合吗?当然不是。足见《红楼梦》一书的方言、民俗是以楚蕲地区的方言、民俗作为主要依据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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