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蕲州顾家同北京曹家的姻亲关系及曹雪芹与《红楼梦》 第一节 顾、曹两家姻亲关系 一、顾家是否真有一个类似香菱身世之女 要弄清顾家是否真有一个类似香菱身世之女?首先要搞清楚蕲州顾家同北京曹家的姻亲关系是如何形成的。 近些年来,社会上对于曹、顾二人甥舅关系颇多质疑或争议,2001年10月7日《文汇报》上刊载由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文如居士邓之诚》的文章,其中有段话这样写道:“我问邓先生———顾赤方(景星)是湖北蕲州诗文家,因康熙十八年召开博学鸿儒特科而徵车入都,故曹寅得与结识,诗文交往,但曹何以称顾为‘舅氏’?而且顾为曹作诗序,也用舅甥典故———当时旗、汉界限极严,两姓身世大异,焉能有姻婚至戚之谊?此何以解之?邓先生坦言:实在想不出合理的答案。”究其原因,或是邓之诚、周汝昌二先生可能读过的是康熙刻本《白茅堂集》,而康熙刻本没有顾景星第三子昌所撰《耳提录》,而《耳提录》是乾隆十九年(1755)乙亥以后才刻印的,故而未能找出曹、顾二人的甥舅关系的直接证据来,因此邓之诚先生说“实在想不出合理的答案”。那么,曹、顾二公何以成甥舅关系呢? 一直以来,很多红学家在研究曹雪芹时,上溯曹寅的生平,得知曹寅称顾景星为舅氏,于是心存疑虑,蕲州顾家怎么同北京曹家是亲戚呢?这个疑虑不止周汝昌、邓之诚两人,而是有很多研究者普遍存在的疑虑。不少人认为,顾家是官僚世家兼理学名门,顾景星及其父亲都是当时的学者名流,其父何至于把这个妹妹嫁给满清贵族旗人为妾?当然,顾家主动将女儿嫁与汉军旗人曹玺是不可能的,但在社会大变革时期,诸多不可能也会变为可能!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大都知道曹玺的嫡妻孙氏,做过康熙帝的奶妈,这并不能等于曹寅之母就是孙氏,古时富贵人家的男主人三妻四妾多着呢。尽管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资料显示曹玺娶有妾为顾氏,就连曹寅诗文集里也没有透露可供研究其母生平的具体情况,大约是当年曹家嫡庶之争激烈,一如书中的夏桂花与香菱,以致曹寅羞于提起这些事情,故在其诗文集中未有明确记载。但是,无论是从顾景星子孙在相关传略中明言,还是曹寅晚年在《舅氏顾赤方先生拥图书记》中三呼舅氏也好,抑或是从顾景星本人与曹寅往来诗文中多次运用“甥舅”典故也罢,均显示出曹、顾二人为甥舅关系无疑。 既然不是顾家主动将其女嫁入曹家,那么,则是曹家凭借势力强娶,或是由他人转卖或转赠,三者必居其一。从种种迹象表明,顾家当年客居祖籍昆山之时被丢失一女,也就是说曹家强娶的可能性不大。然而,顾景星的幼妹又是怎样丢失的?不少研究者同样颇多猜测,有说是顾氏家族某一同辈女子,有说是顾家某一家奴出身的从顾姓的婢女嫁入曹家。此二说都不足令人信服。那么,真实情况应该是怎样的呢?查《白茅堂集》卷四十六顾景星自撰《家传》,顾家自崇祯十六年(1643)正月二十二日起一直逃亡在外:先是全家几乎被张献忠部下所杀,顾景星姑母刘贞节以头触石感贼,一家人幸而得免,即避居蕲州长江中央之鸿宿洲,又徙西塞山;四月举家下九江途中,景星的姐姐顾椐病卒;秋至江宁,姑刘贞节(顾永贞)又相继病逝;冬抵祖籍昆山,依族氏居。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昆山坚拒,清兵屠昆山城。顾家逃至泖淀湖;次年淀山湖兵起,又逃回昆山城。四年中顾家颠沛流离,事故迭起。景星的幼妹,大约就是在避难泖淀湖途中失落的,即被牙子拐去,后来由牙子卖给曹玺为妾,其女身世极似书中的英莲。请看第一回: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蕲州旧有正月十五元宵节,玩社火,搭台唱戏、玩龙、舞狮子、跳采莲船、观鳌山灯和猜谜的习俗,极为闹热。这一天,不但是年轻人谈情说爱、老少赶集凑热闹的日子,而且也是僧道卜卦算命化缘攒钱的最佳日期。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二日夜,蕲州人刚闹完元宵不几天,一场鹅毛大雪笼罩四野,流贼张献忠率二百轻骑兵,从蕲州城东北六十里的广济县城梅川长途奔袭,与荆王府内线联系好后,经浮桥关,直接杀入蕲州城内,两百年产生过十代荆王的荆王府付之一炬。大约此前的一年或两年的元宵节,顾景星的父亲顾天锡背着年幼的女儿上街游玩,碰上某和尚化缘时对他说过“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以及上面提到的癞头僧口内念了四句言词之类的话。这与蕲州旧时的高僧、高道精通天象、占卜有莫大关系,不说僧道说话如此灵验,就是顾家人也无不如此,如顾天锡在“家传”《祖桂岩公》中记载:“四十年壬子,有星茀东北,公泣曰:‘吾固知之,儿辈三十年后,丁此变矣。’”(《白茅堂集》卷四十五)果然,三十年后明亡。可谓神异哉!亦如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所说的“信矣哉”?癞头僧的一番话,与崇祯十六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大雪蕲州城被屠,以及书中英莲被丢的事完全相吻合,其所言“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可谓一语成谶。 论者原以为顾家当时的幼女,就在此次张献忠屠蕲城中丢失。这是因为旧时蕲州牙子拐卖人口,往往乘船从长江顺流而下拐到“下江”去卖,不可能逆水行舟卖到武昌或汉口等地,以此推测牙子拐得顾家小美女顺江而下被卖到南京,这主要是南京相对于蕲州近邻的码头九江、安庆较远,被拐儿童家人难以找到。后来,看过《白茅堂集》和《耳提录》,原来的推断完全是错误的。 根据相关资料,顾家客居祖籍昆山为崇祯十六年(1643年)冬,到顺治二年(1645年)春,顾家实质上只过上整整一年的忙碌而艰辛的劫后余生的生活。先是清军屠昆山,顾家避难泖淀湖,大约就是在这次仓皇逃难中,顾家人有失防范,此女被牙子拐去,当时该幼女的实际年龄应该只有四五岁年纪,而书中甄士隐抱着幼女英莲遇上癞头僧的年龄,因为是在此前,大约此女当时在三岁左右,至少会说话,又因顾家孩子都很聪明,且有大人般的思维。此推断主要是源于曹寅生于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年),也就是说其父曹玺与其母结婚当在上一年,当时其母的实际年龄大约在十八岁左右。据顾景星之父顾天锡撰《旌表刘贞节传》载:“十六年春,张献忠陷蕲州,予与景星掖姊行雪中,憩一空庙,贼至叱曰:‘何物老媪,讨早死?’姊曰:‘未亡人,荷上恩旌表,恐混死,辱朝廷,来讨一明白死。’以首触石,血蔑面,天锡及妾明、儿景星、幼女阿二,争代死。”此处的幼女阿二,能与父、兄一样“争代死”,这说明她有一定的思维。此女便是顾家后来丢失的女儿,这说明在张献忠屠蕲城的时候此女还未丢失,所以说应该是在避难江南以后。数年后,大约就像书中说英莲养到十二三岁时被牙子卖入某户人家一样,被卖入驻守江南的某一驻军头目曹玺为婢。后曹玺因功回京任职内务府郎中,将此女带回北京,而顾家女此时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但容貌非凡,而且才华出众,这是因为顾家孩子,无论男女,幼时均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识礼当不在话下,景星三五岁时便是如此。于是,曹玺便收其为妾。大约顾氏与曹玺结婚时的年龄应在十七八岁,后来曹玺又返江南任职江宁织造,此是后话。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此女是在清兵南下时被劫掠,当时南下清兵主力即多铎率领的正白旗军,曹玺时应亦从军南下,更有掠得顾氏之可能。说是“劫掠”的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从种种迹象可以看出,书中的英莲自幼被拐卖沦落为婢,与顾家女身世相似,故应为拐卖,后由曹玺收房,而非由曹玺直接掳去。第二种可能或如书中娇杏,由封肃之流转赠曹玺,也就是牙子卖给江南某一富户人家,由某富户人家再转赠给曹玺的,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当时,凭借顾家父子在江南士大夫及文人圈子中的影响,新知故旧较多,肯定能打听到此女的下落,只是女孩长大总是要嫁人的,无奈世道艰难,顾家人也只好作罢。 如第四回,作者借门子之口说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疒计),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如顾景星写于康熙九年的《薝卜辞》:“桂叶莲花作薝卜,玲珑珂雪成雕刻。美人浓睡向花阴,眦角眉心馆花魄。花妖引入璇妃殿,水剪银河落如霰。绡屏蝴蝶疑晓烟,同心绣带搭冰弦。(似缺一句)隆颅香重不成眠。”(卷十五)此处的“桂叶莲花”,作者用作占卜,占出“美人浓睡向花阴,眦角眉心馆花魄”,这与书中眉心中原有胭脂(疒计)的英莲后来被夏金桂害死事情自然有些关联。由于当时正好是作者写《红楼梦》一书之时,且作者平素日吟诗善用“花魄”、“桂魄”之类词语,这与书中“桂魄流光浸茜纱”诗句意境又是如此相同。所以,景星在《先妣明孺人行状》说:“不孝侍大人客西湖,过苏堤,有六鹤随舟回翔哀鸣。一鹤止舟长鸣者再,坐客异之。不孝心动泪下,越十日闻变,则是日背儿。呜呼,痛哉!男一,即不孝;女一,尚未字。”这就说明当时其母死时,其妹尚在人世,只是当时年幼还没嫁人而已。此处“尚未字”,也就是待字闺中。虽然作者并未说被丢失,但是,这并不等于此妹待在昆山家里而没有丢失。从翻阅《武陵蕲阳顾氏家谱》,此妹不知所踪,要是嫁给汉人,自然作者会在家谱上载“女一,适某氏”之类的文字,即便当时没有写,后来也可以加上去的,可是没有,因为此妹嫁给汉军旗人为妾,自然不会上家谱。仔细查阅《白茅堂全集》及《耳提录》。我们知道顾景星确有一个避而不提的妹妹。不过作者取材于生活,将当年蕲州元宵节玩社火遇上癞头僧所说的凶谶,到“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的数年后“英莲”被丢失,同是元宵佳节,只是地点有异,一个是在蕲州,一个是在昆山。 因此,可以认定顾景星家避难江南期间,确实被丢失一幼妹,从书中对英莲的描写可以得知。也因此论定书中的英莲,实际上就是作者以当年被丢失的幼妹为原型的,而曹寅的生母便是顾景星的这位当年失落的幼妹。 二、曹寅生母是否为顾景星亲妹 曹寅的生母真的姓顾吗?真的是顾景星的亲妹妹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少研究者认为,曹寅的母亲为孙氏。其依据是《永宪录》记载曹寅之母是“圣祖保姆”孙氏,这样便有了矛盾。其实,并不矛盾,这是因为《永宪录》是后人所撰,不了解实情,故从嫡母录之。再说,古人以嫡母为尊,嫡母也是母亲呀,所以,此说并没有错。关于寅母姓孙氏之说,实为顾景星与李氏一样,为庶子与嫡母的关系,曹寅非孙氏亲生子。再说史上没有资料记录孙氏家族精通诗文,而顾景星之姑、姊皆精诗词,善属文,故其妹幼时在顾家必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识礼是最起码的。曹寅幼时即崭露头角,人称神童,当与顾氏的薰陶教育有关。顾氏的经历.可能为其子曹寅的剧本《续琵琶》提供了创作素材。曹寅此剧一反清初理学家的传统,褒奖“失节”之女蔡琰,并有详细描绘战乱中妇女悲惨遭遇的场面和唱段,而蔡琰又被曹家祖先曹操所救,或都有所影射。按照康熙十八年顾景星参加康熙举行的博学鸿词科时,为外甥曹寅撰写的《荔轩草诗序》和《怀曹子清》诗中含蓄地道出甥舅关系,以及多次引用甥舅典故,顾氏当在此前已经去世,按清制:“凡嫡母在,生母不得并封”(《清史稿·职官》),故其子曹寅虽为官至三品。顾氏在孙氏生前并不能得到封诰,因为是小妾呀。即便是曹寅在官运亨通之时,顾氏可能始终未获封赠,故在曹氏家族中无论生前或身后她都毫无地位可言,这或许是顾氏姓名不彰的原因之所在。否则,事过多年顾家所修《武陵蕲阳顾氏家谱》当有记载。 有人认为,顾家被丢失之女,为顾景星嫡母李氏所生,道理在于:顾昌《耳提录·神契略》记载:“(府君曰)先君年四十尚无子,嫡母多产女,复聘吾母。”所谓“嫡母多产女”,这就是说其嫡母李氏至少应有两个或三个女儿。《家传》仅记其二,何故?这样一来,他们便认为这位《家传》载而不详的妹妹应该是异母妹,这个异母妹可能就是曹寅的生母云云。此说似乎有些道理,其实不尽然,这个被丢失的妹妹,应为顾景星同胞幼妹,即同为一母所生。原因何在?请看书中第一回,英莲失踪后,作者说到甄士隐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因《红楼梦》一书所写的故事多为顾氏家事,从“半世只生此女”来看,始知其生母而言,即应是指其母明氏与父亲半世只生此女,而没有包含嫡母李氏所生两个姐姐。这是因为其嫡母李氏“中年多病,谢家政,终日垂帘,一炉一茗”,而顾景星的生母明氏又年轻漂亮,其父老年时自然与嫡母同床而卧的日子较少。从上面引用顾天锡在“家传”《旌表刘贞节》中所说到的“幼女阿二”,便是顾天锡与明氏所生的惟一的女儿。再者,从“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诗句来看,作者隐喻的是张献忠屠蕲城事,而蕲州城遭屠之前,顾景星的嫡母李氏已死。书中英莲失踪后,甄士隐夫妻二人,“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可见作者写的是其生母事。如顾景星撰《亡室安正君状并诔》中说:“巡抚土国宝忌公,诬受贼贿,仓皇难起,予扁舟载君匿淀湖,与先妣同起居,妹氏诡称阿姊。”此处的“妹氏”,当是指的就是其后来丢失的幼妹。 不少研究曹寅生平的红学家认为,顾景星和曹寅的舅甥关系正如晋文公和秦康公一样。“路车”之典可谓用得十分贴切。红学家们每每奇怪,清初明遗民何以与曹寅特别交好?曹寅风流儒雅,固然是他能得明遗民好感的重要因素,却并不是决定的因素。根本原因在于:曹寅是顾景星的外甥,是他亲妹之子,在遗老们看来,他是“自己人”。而在康熙帝眼里,曹寅“稚岁充任犬马”,是信得过的曹家之庶出子。“英明天纵”的“圣祖仁皇帝”自然乐于利用曹寅母舅这层关系,让其发挥特殊作用。 有不少研究人士还认为,曹寅既非孙氏亲生,舅家又为顾姓,则其生母为顾氏可知。从顾景星和曹寅之年龄分析,顾氏应是顾景星之妹无疑,而且是一母生同胞幼妹。也有人认为,说曹寅的母亲是顾景星的妹妹,可是顾景星又从未提起过她!他多次用典暗示自己是曹寅之舅,只是闪烁其词,却不肯直截了当地承认这个事实。其根本原因是:“其妹地位低微,并非正配,仅是曹玺之妾,正式承认这一点对顾景景来说是痛苦的”云云。其实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难道作者不可以在其父亲或母亲的传略中简单地说上一句“一女,适曹氏”之类的话吗?难道汉人就没有姓曹的吗?其主要原因,论者以为主要是其妹夫曹玺家为汉军正白旗人,且又是大清要员,蕲州顾家以理学传世,历来贞节烈妇代不乏人,《家传》均详细记述并引以为荣;此妹不见《家传》,自然是因她“失节”为旗人妾,有辱家声。关于顾氏的生平情况,尚未见文献记载。她大约生于明崇祯十四年左右。顺治二年清军屠昆山时,或在避难至泖淀湖途中被人拐卖,后辗转沦为满清旗人曹玺婢妾。如今中国姑娘若是嫁给外国人甚至感到自豪,可在当时清初,这无异于是当了汉奸,而顾家在蕲州又是有名望的大户人家,岂能容忍?但事出有因,也只是无可奈何。对于顾家来说,这可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因曹氏家族加入满族旗人,这对当时大明遗民来说,满族人乃夷狄,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外国人,譬如二战时期,假如一个中国女子嫁给了敌国人为妻,这对于其娘家人来说,那将是莫大的耻辱!顾家人自然是羞于提起这件事,然查遍《武陵蕲阳顾氏宗谱》而找不到其人。顾氏宗谱无载,当有其特殊原因。所以,顾景星自然也讳言而不书人。后岁月流逝,旧痛渐忘,顾氏家族亦久已为清朝顺民,甥曹寅又“如临风玉树,谈若粲花”,“束发即以诗词经艺惊动长者,称神童;既舞象,入为近臣;今始弱冠,而其诗清深老成,锋颖芒角,篇必有法,语必有源。”足增顾氏一门光彩。故其舅舅自然乐意与之往来,认其为甥。以至康熙十八年,顾景星北上参加博学鸿儒科时,在京城逗留数月,见到外甥曹寅之时,不敢直呼外甥,只是从诗文中引用甥舅典故,隐晦的道出其甥舅关系,而曹寅也是一样不敢直称顾为舅舅舅,直到顾景星去世后若干年,才称为“舅氏顾赤方先生”,因为此时,满汉民族矛盾随着岁月的更退有所缓解,汉满几乎融为一体。这样一来,曹寅当然可以大胆地呼顾为舅氏了。 曹寅在青年时期不敢正式承认顾景星为舅氏,不少研究者认为当时曹玺及孙氏健在,虽然曹寅在政治上已有一定地位,但正式承认明末遗士顾黄公为舅氏却是不明智的,不说冒犯宗法,亦当有碍大好前程,为“政治家”所不取。而到康熙三十九年八月,曹玺、孙氏当已去世。即便未死,也已到枯槁垂暮之年而不能理事,曹寅继任织造达十年之久,“圣眷优渥”,地位稳固.表兄顾培山住江宁织造府邸三年,带来其父遗嘱,让表弟出资梓《白茅堂集》,这样一来,曹寅不妨趁此机会撰写《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以补当年见而不能呼舅氏之憾。一篇之中,三呼“舅氏”,情词切切,可见一斑。倘若顾景星与曹寅的母亲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关系,曹寅自然不会这样动情地来写这篇文章。顾培山赠曹寅有诗句“岂为骨肉爱,竟以胶漆论”,可以看出其表弟曹寅与其父之间乃嫡亲甥舅关系,只是由于政治原因,此二人只能当做如胶似漆的友人对待。 因此,我们可以确定:曹寅生母确系顾景星之妹无疑,且至迟在康熙十八年已经亡故,而孙氏决非曹寅生母。因为她当时还是好好地活着,正在六朝故都做她的一品夫人呢。 三、甥舅契谊 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年)春,春寒料峭。 顾景星历经长途跋涉,好不容易辗转来到了京城。此次来京参加博学鸿儒科,这对于“天子呼来不上船”和“性因宜草泽,梦不到金门”的顾景星来说,实在是有违自己的心愿。之所以此次奉召来京,是因为完全是出于对时任湖北布政使的友人徐子星的尊重,也就是徐为完成特殊历史使命的一番百般劝说,而不是当今天子的号召力所起的作用,无奈只好轻车简从上车。对于能否做官倒是次要,顾景星并不稀罕,非常庆幸的是,却有幸见到康熙帝的御前侍卫官外甥曹寅,这是他来京最大的一个收获,对他来说,总算不虚此行。 因为去岁,顾景星来京途中,经河南内黄时,因一阵眩晕坠轿折断了肩骨,在堂兄思葊所知的大名署疗养数月,有诗为证:《养病大名署中立春日口占和思葊韵》(复闻十一月某日圣旨):“堕车僵卧逾半月,门外马嘶都不闻。已作坠街瓦学士,谁为木手李将军。河边冰响风开冻,雪后春生如破云。有诏未容征士卧,长安车马正纷纭。”(卷十九)可见其傲骨性格。以至春节后,他才到达京城。加上来京后旧有的疟疾病又复发,外甥曹寅替其买药治病,顾曾赠一律《曹子清馈药》以示答谢。诗云:“韶光闭户恼不彻,况复病痁多晏眠。半红半白杏花色,乍煖乍寒三月天。药盌绳床尝废日,他乡逆旅动经年。世情交态寒温外,别有曹郎分俸钱。”(卷二十)而曹寅则以《春日过顾赤方先生寓居》一律作为回赠。诗云:“见因季子到阶前,堂上先生尚晏眠。逆旅药香花覆地,长安日暖梦朝天。开轩把臂当三月,脱帽论文快十年。即此相逢犹宿昔,频来常带杖头钱。”(《楝亭诗钞》)曹寅不负承诺,不但在舅舅离开京城前夕,将自己的官俸拿出一部分赠给舅父作为回家的盘缠,即便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偶有将官俸寄一份给舅舅作为买酒钱。 顾景星在京城逗留期间,曹寅将所作之诗集名为“荔轩草”,请舅父为之序。顾景星在《荔轩草序》中说:“荔轩草者,侍中曹子清诗集也。子清门第国勋,长江南佳丽地;束发即以诗词经艺惊动长者,称神童;既舞象,入为近臣;今始弱冠,而其诗清深老成,锋颖芒角,篇必有法,语必有源,虽颠白齿摇,拈须苦吟,不能逮其一二,可不谓奇哉!不佞征车来长安,晤子清,如临风玉树……昔子建与淳于生分坐纵谭,蔗杖起舞,淳于目之以天人,今子清何多逊也?李白赠高五诗,谓其‘价重明月,声动天门’,即以赠吾子清,海内月旦,必以予言为然。己未四月朔黄公顾景星书于都门旅次。” 观此文,完全是以一位极富亲情的长者身份来写的,从“即以赠吾子清”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至亲晚辈的一种爱称,不是嫡亲甥舅关系,初次见面何以有如此爱称?全文丝毫没有旧时文人的谦逊,而同样为曹寅《楝亭诗钞》作序,与顾景星同样名动江南、时年七十三岁的黄冈人杜些山,则口口声声称曹为“曹子”,署名为“些山学弟杜岕”;在明末清初,朱彝尊也算得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了,而朱在《楝亭诗钞》序言中,也是称曹为“楝亭先生”,署名则为“秀水同学弟朱彝尊”;再看当时名士姜宸英,他在《楝亭诗钞》序言中,虽然没有象杜岕、朱彝尊一样,称曹寅为“曹子”、“楝亭先生”,然署名同样谦称为“教弟姜宸英”。 以上三人无论是从年龄上讲,都要比曹寅大得多,完全是曹寅的父辈,甚至祖父辈,还是从学识来说,他们的学识也完全堪任曹寅的老师,可是,他们在曹寅面前如此谦逊,似乎谦逊过了头。这主要源于曹当时的地位显赫,又是故交顾黄公的外甥,并非才气超过他们。可见,从中也可以证实顾景星与曹寅是嫡亲舅甥关系,曹寅之母非景星嫡母所生之妹,更非远房。 此次开博学宏词科,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及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硕彦奇才要皇上亲试录用。曹寅正在京负责接待工作。曹顾甥舅之交,主要就是在京的这段日子。顾润章在《学余全集》跋中说:“岁戊午,先生以弘博征,该官翰林,时通政公方弱冠,称诗有‘寒山见远人’之句,先生尝吟讽不去口。” 曹、顾二人甥舅之交,主要就是在京的这段日子。 曹寅的父亲曹玺,自康熙二年起出任江宁织造。曹寅自康熙九年起任御前侍卫,后逐升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领,到康熙二十三年曹玺死在江宁,曹寅南下奔丧,这年冬,康熙下旨令曹寅协理江宁织造事务。实际后来继任的是桑格,不知何故。 纵观曹寅的一生,同其相与过从的文人学士中,不少是对清廷不满的明遗民,如黄冈二杜诸人,他们之间交往过从的思想基础是什么?是那些遗老耆宿转变了立场,向官运亨通的曹通政攀附,还是曹寅出于某种原因向那些“隐居草泽”者的认同?当然是由于其舅氏顾景星这层关系。 顾景星记诵淹博,词作及诗文皆名于当时。在京师时同方孝标、宋蓼天、邵长蘅、周亮工、施愚山、董舜民和耿篪伯等交游,因其才高博学,在诸友人圈子中格外受到尊重。此年秋,顾即托病还乡。之后数年也就是偶有诗文遥寄尺素往来,以及曹给舅氏频寄“杖头钱”,也就是买酒钱,以及铜镜等物品。可惜此甥舅二人,此后再无缘一见,终成一大憾事。 四年后的康熙二十一年壬戌,顾景星作有《怀曹子清》五言诗,以怀京城旧谊。诗云:“早入龙楼儤,还观中秘书。凤毛拟王谢,辞翰比应徐。伐阅东曹冠,官阶内府除。文章光黼黻,宾客满簪据。爱汝金蝉贵,偏当绣虎誉。周旋逢辇下,导引谒宸居。尝为余引龙尾道绮席邀春雪,雕鞍散直庐。情亲何缱绻,饯别倍踟蹰。老我形骸秽,多君珠玉如,深惭路车赠,近苦塞鸿疏。启箧长篇在,看云短发梳。日边人近远,离思可能摅?”(《白茅堂集》卷二十二)按诗中“老我”、“多君”二句明用《世说·品藻》王济其甥卫玠“珠玉在旁,觉我形秽”故事。一代名士张士伋序《白茅堂集》亦云:“而今直指使者巡鹾曹公为先生宅相”,宅相亦仅系外甥之代词,似无别解。诗中将其二人至亲之谊情感,尽情泼墨于诗中。。 康熙二十二年,顾景星有《玻璃方镜·曹子清赠》:“披香侍臣金玉姿,赠我思寸方玻璃。光如宝剑出莹拭,形比玉印无刓劙。涂黄焊碧作什袭,云是疏勒狻猊皮。何时金翅破■■?闻昔火弁来渠胥。铴铅磨揩贱铜质,纤瞖不起真神奇。宫■四灵何足贵,唐家百炼从尔为。碧空秋水两瑟瑟,中有云气非瑕疵。持来照胆彻骨冷,六月古雪崩峨嵋。人言此物出龙藏,鳞妾不敢污淫■。空山佩人窜百怪,夔魆蝄蟓何繇■。誓将携此访五岳,毛女跪换萤光芝。寒辉但许宓妃共,肯照世上凡须眉。”(卷二十三)此镜大约就是顾景星所题《宫镜铭》之镜,为宫廷御用,要是拿到今天,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罕宝物了。 顾景星和曹寅舅甥二人,从康熙十八年博学鸿儒科时晤面相识起,九年以来,间或有诗函来往,只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二人往来书牍未能保留于世,然一直没有公开其甥舅关系,只是从其二人诗作中可以看出这层关系。直到顾景星去世的十四年后,即康熙四十年(1701年),曹寅捐资千金代梓《白茅堂全集》时,作有《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一文,首次公开称顾为“舅氏”,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三呼舅氏”是也。作者云: “后己未二十二年庚辰,行年四十三,文饶四十有八,舅黄公先生弃世已十四年,寅出使莅吴十年,文饶三上公车矣。文饶下第,自都门奉遗像及海内名家诗赞,共一巨卷,投知己中丞宋公(按:指宋荔裳),抵苏州而还,过金陵使院,将买舟归黄冈。八月十七夜晚,厅画诺毕,振衣屡,秉烛炬,出像瞻拜,颧颊宛然,謦欬如在第,须鬓苍白稍异前时,问知,为后来追想补图者,中间人事不足述,感欢存殁,悠悠忽忽,何以遂至二十二年之久,而灯影徘徊,亦竟忘余与文饶之年,皆企于知,非不惑之间也。然自今以往,得观此卷者尚有日,虽寿至耄耋,子孙满前,亦终拳拳于二十二年前也。作诗慕庐韩侍郎、果亭徐学士、昆陵邵子湘,其余皆有闻而不相识,子湘亦二十二年前于舅氏坐中相识者,其云老辈,盖同就征之。山西傅青主、吴中李天生、长洲汪苕文、宜兴陈其年、宣城施尚白,文采彪炳,风流映带,神光奕奕,一时皆可想见者也。寅谨记。”(《楝亭文钞》) 曹寅字里行间,情倾于纸,对其舅氏是何等地敬慕和愧疚!他在文章中所提到的以及替其诗文作序的名士,大多为在舅父顾景星坐中认识的,如宋荔裳、邵子湘、汪苕文、施尚白、姜宸英等,可是,这些名士都是明末遗老,而曹与其多有交往,这在当时可不是一般的事情,那可是“政治立场”大问题!然而,曹寅一路官运亨通,不难想象,康熙皇帝想利用他和其舅氏顾黄公那些遗士们之间的特殊关系来笼络人心。 根据《武陵蕲阳顾氏八修宗谱》卷首二录有顾景星第三子昌的《曹荔轩梓白茅堂集将竞感赋》一首,诗云:“和璧不世出,剖璞须奇人。珊瑚结海底,网取非柔纫。力大用必壮,鉴别识巧真。明公赋至性,挺特空群伦……岂为骨肉爱,竟以胶漆论。身令至通显,扬扢据要津。金闺总群彦,雅志获见申。古人不可没,后哲宁隐沦。庀工市枣梨,锲镂昆颖新。骊珠灿煤墨,玉版开嶙陈。思恸敬礼户,惜犹苦辛矧。同琪璧视忍,终榛莽无湮。” 五十五年后,顾景星的孙子顾三经在给他父亲写行略时也说到曹寅与其祖父:“前与征君燕台雅集,舅甥契谊,遂捐千金,代梓白茅堂全集,历癸末,甲申始刊成。”更是证实了曹、顾二人甥舅这层微妙关系。(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