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州镇东长街东西贯通,长两千步,由横街、外行宫、全胜坊、第一社、瓦硝坝连接而成。临近北门有段窄街分岔,叫东长后街,旧时风貌尚存。明末清初,东长街毁于兵乱,以至一代名流顾景星结茅为庐垒石为桌,人虎同居一城。清中期,择与进士为邻成风,商贾富豪争相迁入,杨庆丰、刘大兴、余恒丰、张聚盛、李大有、王元丰、梁太和、王伴樵、刘柄福、袁焕、王勉吾、王颂威、汪南儒等,建店修宅,使这条文人学子清静的东长街人气猛增,清后期和民国,读书与生意两旺。日军侵入蕲州城,人气骤减,蕲人出入蕲城,得给日本哨兵鞠躬。日降,东长街再度兴旺。1958年,居民学习苏联现代化,起街面青石板以三合土(砂、石灰、黄土混合)筑之,1980年代修博士街,大部铺水泥街面,建瓷砖楼房,卷闸门铺店。
由老城区的北门向东走,是一段繁华的市街,各色商铺林立,有日杂百货、饭铺、药店、澡堂、牙科诊所、电器商店、米面铺、服装绸布店、自行车行、摩托车行、信用社、银行、燃具商店和美发厅,牙科诊所赫然挂起博士街牙科的招牌;又有修车的,敲白铁桶补钢精锅的,补鞋修伞的,修锁配钥匙的,卖鱼腥草和收购头发的,收购头发者又走街串户。街中间有一段菜市,交易时鲜蔬菜、鱼肉鸡鸭、鲜蛋和卤菜,卤菜多卤鸭,亦有猪肠、猪尾。卖卤菜者,摊档上方悬一小电风扇,扇已去,代之一根尺长钢丝,端系一红绸,通电旋转,红绸飘飘,以驱逐夏日繁盛的蝇虫。菜市将这一街段挤得很窄,多是周近农人自种自销的农副产品。辣椒、茄子、豆角、苋菜、丝瓜、冬瓜(冬瓜却是夏时蔬菜)、葫芦、薯藤秆、毛豆、莲藕(蕲州产九孔莲藕)、小葱、蒜头、生姜,还有莲蓬、糖梨、西瓜、李子、香瓜、苹果,自家种植收摘摆卖,所以都是依地摆起小堆。有老太太卖小葱,买者嫌小葱未曾收拾,老太太抱歉说:“昨天扯了葱就打麻将了,忘了收拾,葱是好葱呢。”此地卖丁香干子、豆腐的摊位不少,蕲人皆喜食丁香干子、豆腐和油姜。
菜市过后,东长街的中段,有李时珍医院、镇第三小学、麻纺厂、燃化机械厂、玻璃厂。从临街的大门看去,麻纺厂、燃化机械厂业已倒闭,野草茂盛,鸟雀嬉戏,暑假的校园复归宁静。再向东走,便是居民区了。此一段居民区,与商业区建筑风格类同,照例是二至三屋小楼,最高的有六层,楼面皆贴白瓷砖,铝合金窗框,浅绿色金属门。门前的街面,已经在一场博士街改造工程中拓宽,为三车道,水泥街面,与各地乡镇及县城的街面不无二致。少许院落内有花木,一些阳台和墙头上亦见脸盆、花钵栽种花草。东长街的东段,依稀可见昔日旧貌,这段老街两百九十步长,七步宽,至东面新街结束。新街是一条通向乡下的大道,向北是蕲阳十景之一的莲花池,暑间有洁白硕大的莲花在浅绿的荷叶间盛开,依蝉声的燥风错落拂摇。
我到蕲州,住在东长街(老街)212号,女主人余水仙,她为人好客,随和,爽直,做事利索,炒一手好菜,其烧茄子和辣椒炒香干深值回味,吃她家的饭又绝不肯收钱,我呼其为表姐。其夫婿与长子在深圳打工,自带小儿子持家,厅堂摆一角尺状柜台,摆售糖果、饼干、面条、冷饮、啤酒、火柴、蜡烛、香烟、练习簿、卫生纸、洗衣粉等日杂品,维持日常微薄开销。表姐喜欢打麻将,就在厅堂里打,从早到晚麻将声不绝于耳,楼上依稀可以听到。打麻将时,买物品的街坊就把钱数齐搁在柜台上,说声拿一筒面条,一盒烟加一盒火柴,就径自取走,或者说先拿两瓶啤酒钱过后送来,也无妨。表姐有一个记账簿,登记街坊购物所欠钱款,常有街坊邻居的黄口小儿取来搁地上踹,不恼,待散场时拿起来拍打拍打搁柜台内。东长街的麻将玩法也叫“打晃晃”,这种打法需要五人以上,四人打牌,余者在桌边等候,和牌以后,放铳者下,等候者上。惟等候时等候者不免要晃来晃去,东看西看,故此得名。住了两天,人渐渐都熟了,东长街的人知道我的来意,就提供一些信息,谈到东长街的读书人,老一辈在北京工作的,在美国的,在台湾的,在欧洲或日本的,就一一数来。他们的诸多历史信息和现状,都能略知二三,一街的人事,便在笑谈中温习,读书人的奇闻趣事,便也和盘托出。照例要将焦点回到东长街那些自学写作的人身上,街坊认为那些从未出版且未曾停止写作的人都是怪人,这样的认为却非贬意,他们坚持认为我应该去访问那些怪人,因为他们都是有想法的人,而且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东长街的老街上,197号是老房子,一楼青砖结构,二楼木板结构,但是二楼已经不能住人了,一楼则比较阴凉。有一户开“麻木”(客运机动三轮车),两户亦在街上做生意,旁一户住巷子里面的则做盆栽花卉生意,两口子每日拉板车上街摆摊卖花,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分别在北京和武汉工作。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沙路面,三合土的现代化看起来不牢靠,夏日一场阵雨过后,流水沟漫溢流水,路面上的坑洼纷纷被积水抹平,月亮就镶嵌在里面,月光里有蛙鸣声声,蟋蟀在街边的草丛里弹奏。老街的东南面有一个大塘,呈新月形,一弯亮水静如镜面,水边围种着架起的豆角、丝瓜,南瓜藤蓬勃攀援。依然有泊在巷口的木船,蹲在青石板上洗衣的妇人。大塘过去的水体能够饮用,它是东长街的重要生活水源,它亦盛装了许多东长街学子童年的欢乐记忆。大塘隔堤则是雨湖,雨湖曾经有荷,现在被公路分割成两片大水。
在老街与新街的交界处,有一座全木板结构的房子,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所以它失去了门窗,屋外的野草小心翼翼地爬过门槛探向屋内,独享屋内空旷的阴凉。陈氏的丁香干子铺便离此不远,曾经拍下了陈老汉制作丁香干子的过程,陈老汉的丁香干子称为蕲州一绝,惜之就要失传,因其未婚,就没有后人,有一旁亲侄儿做其徒弟,却是不满足做丁香干子了。东长街的人说,真正的丁香干子要加麻油和蜂蜜,顶级的丁香干子,内部还加火腿、香肠,想想,这便是文人的丁香干子么?
老街上找不到昔日繁华的影子,夜里依门围坐街上,街坊老人就讲述东长街过去的繁华,指出街上的油铺、米铺、烟铺、烧饼店、绸庄等。昔日的豪门,已不见踪影,或者是长成一片荒草地,隐约也有街坊稀稀落落地种上几棵瓜菜,有家禽出没其中。老街上有一些空屋,门上挂着一把锈蚀了无数岁月的铁锁,有些则门窗全无,洞向街面的窗内是已经空得发黑的时间。在包括改造的东长街上,大多青壮年汉子和女人都暂时或久长地离去了,他们有两条人生路线,一是读大学然后去天南地北工作;一是奔赴南方去打工。镇上的大多数工厂已经倒闭,人们度日进入谨慎维持状态,若要支持孩子读大学,则必须拼力外出去打工。老街实际上住着不少外乡人,原来东长街的人发达了,飘洋过海远去了,那不知年代建造的旧屋就如空巢,后来者便择而居之。现在许多后来的外乡人也成东长街人了,他们坦坦荡荡地介绍自己是东长街人,知道东长街一些碎片式的历史,知道一些人在美国和台湾发展,亦有博士学位的。即便如此,东长街仍住着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物,比如住在东长街中段的王守约先生,许多70多岁的东长街人,便是曾经在北京各部委任职的显赫人物,也不约而同地要忆起王守约先生,他曾经在外行宫小学(今镇第三小学)任教,现已过了88岁生日,与老伴风雨60年相亲相爱,童心未泯,他一直在收集整理从东长街走出去的博士及教授们的情况,来访者找到他,就可以得到他用红白黄蓝各色纸张印制的人物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