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还没到腊月,母亲就准备年。生产队分的红苕,基本算主食,一日三餐有苕影子。即便稀粥像镜子,也掺有青菜、红苕。我想破小脑壳也弄不明白,人那么勤劳,稻场谷子堆成山,为何却吃不饱饭。 红苕金贵,母亲也想法在苕洞里储存一些。储在苕洞的红苕不腐烂,开春也不发芽,看着新鲜,吃起来甜。母亲把红苕切成薄片,均匀铺在簸箕、晒羌上,摊在外面晒,晒卷了角收起来。这叫晒苕片。没撞上天,就摊在室内,时间稍长,白皙的苕片起了霉斑,吃起来没嚼劲,甚至有了苦涩的味道。母亲摇头叹息,心想兆头不咋滴。不过她不说出口,倒笑着自嘲,过年吃芝麻苕片,来年吃芝麻月饼。好年要好天。 ![]() 接下来拍苕果——把洗净的红苕放在锅里焖熟,冷却后揉成苕泥,然后用擀面杖擀成薄片,再用剪刀剪出各式各样果脯般的花样,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棱形。尤以棱形为上乘。母亲剪的都是棱形,从而赢得客人好评。 母亲把晒干的苕果、爆米花等装进瓦罐,我的心,还有年味随之在瓦罐里储蓄。瓦罐是管家窑货,釉水泛黄,双沿挺口,鼓肚子上印的兰花草,抱素怀朴,可惜外沿破损。年货是要密封的,见风“皮”了。老人家找来合适的石块,缠上破布,压实罐子口。看得我直流口水。母亲吓唬我说,冇过年莫吃哈,吃了肚子疼。 到了腊月,年味更浓了。母亲把晒干的牛屎,从墙上揭下来,堆成圆锥形,就像生产队的粮囤。分摊的稻草、棉花杆等柴禾不够烧。过年的时候,抠几块干牛屎烧鼎罐,煮萝卜,蒸红苕,既省柴又省事。腊月天里,天寒地冻,牛屎味纯净醒脑。 ![]() 过了腊月初八,家家户户做年粑、烫豆干、打豆腐。碓臼和磨盘,日夜不停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多数人家做“红粑”——主要成分是高粱,掺少量米粉。红粑我深恶痛绝,做梦都想吃白粑。 其实我家没能力做年粑,每年在自留地里,尽可能多栽高粱,为的是过年做年粑衬碗。乡下人都这么想。上年头煮粑客人吃,在碗里搁几个年粑,放一个鸡胯子,满满当当,好像主人家年岁丰稔,倍觉有面子。再浇点面条和几片肉,撒些葱花蒜末,谓之尖头。日子艰难,客人都有体会,吃完年粑和面条,汤水也吃光尽尽,以示卫生。肉和鸡胯子留下来,谓之留碗。客人走后,主人把肉片汰清水,留着打发下一个客人。 花生是生产队分的,每家一篮子,理净晒干,没多少了,所以很金贵。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喜欢吃花生。大年初二,我去拜年,看见大姐吃花生。我说你从小爱吃花生。她笑着说,是的唉,你还记得哈。我还喜欢吃么事?我掰着指头数,喜欢吃辣椒,喜欢吃猪下水灌糯米……她笑得前仰后合,是的是的,我就爱猪香肠那个臊味,即使吃饱了,打蛮也能吃几坨。 ![]() 瓜子是到管家窑洗瓜得来的。管家窑瓷器出名,乡人常用的坛坛罐罐、小缸大瓮、烘笼夜壶,无不出自那里。今年拜年,大姐怕我冷,递来瓦烘笼。我倍感亲切,仿佛回到小时候。烘笼绊断了几截,姐姐叫石材场的人,用黏石头的胶粘着,稳当的样子,像饱经风霜的老人。 管家窑柿子、红苕、西瓜也有名。这种西瓜很小,瓜瓤很少,一肚子瓜子。农闲时节,大人成群结队到管家窑洗西瓜,用工钱换回瓜子、苕片,留着过年招待客人。 到了腊月二十,各生产队就开始干塘。干塘的时候,天寒地冻,塘泥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和小伙伴们拿着三件套——鱼篓、鱼钩、抄网,虎视眈眈盯着捞鱼的渔业队员。他们手里的抄网顺势一抖,一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就丢进了篾筐,弹跳挣揣。小伙伴们早已按耐不住,赤脚踩得冰棱嘎吱响,齐声呐喊,冲过去和渔业队员斗智斗勇,游击战术运用炉火纯青,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渔业队员手里的泥兜划出花儿,泥水像倾盆大雨,朝我们身上落。岸上喝彩声此起彼伏,传出好远,吵得柳林里的乌鸦飞起来骂娘。我知道渔业队员的心思,这个时候,越往前冲,越大胆“捡”鱼,甚至在他们篾筐里“捡”鱼,过后他们夸你长大有出息。否则不赫人、没出息。因此我不退却,冒着“枪林弹雨”在篾筐里“捡”了两条大鲢鱼。可是,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出息。 ![]() 捡到的大鱼小虾,母亲用盐腌一下,然后用麻索穿起来,拿到日头底下晒,也算有了腊鱼。母亲寻思,用那两条大鲢鱼,做除夕夜的听话鱼。抠腮掏肠洗净后,懒了-下手,没有放到挂吊很高,搁筲箕的V形木架上。结果夜下来时,被老花猫叼走,自顾自过了一个早年。除夕夜没有听话鱼,开年我当然不听话,光逃学,光晓得玩。那时候老师很负责,家访时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怪只怪三十夜没有听话鱼。老师看见憨态可掬的老花猫,随口说句我屋老鼠真多。母亲连忙把养了三年的老花猫送给他。后来,老师的儿子也不听话,光逃学,光晓得玩。结果和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 腊肉,哪有什么腊肉?我家穷,父亲在我9岁时离开了我们。父亲早年在黄冈粮食局工作,后来响应号召,主动要求回家支援农业第一线。又多少有些不适应,便学了石匠手艺。他有文化,除了一笔好字,还会写诗。1972年发秋水,白河坝上提水洗脚。领导找我父亲,要他凿开白河桥下抗旱用的混凝土拦河堰,因为他是个石匠。父亲二话不说,不顾危险跳入冰冷的河水中,顺利完成任务。河堤保住了,父亲吐血死了。 ![]() 过了腊月二十四,说年味在鸡鸭鹅嘴里叫唤,实在不忍心。每年卖年猪、杀家禽,母亲睡不着觉,红着眼睛,依依不舍,下不了手。只有我没心没肺,一刀剁落鸡头,又把鸡胗皮翻过来晒干换糖吃,猪尿泡当气球吹。如何不舍,终究猪卖了,鸡鸭鹅宰了。煮年粑需要鸡胯子衬碗。没钱吃猪肉,鸡鸭鹅肉也是肉,就是有点塞牙缝。客人有办法,把门旮旯大帚桠掐一段下来,拿到嘴里戳,年味就上头了。 ![]() 年三十,年味上了树梢头,空气中弥漫着硝磺的味道。人们走路带风,步子很哨,似乎这一天,能了一年未了事。迎春接福的事务也要办齐。这一天很短暂,很挨挤,很不够用,恨不得把太阳撑住、时间掰两片,一片给新年,一片留旧年。这一天人很客气,很友善,很蔼然,“年办好了吧?”“进屋煞个笼儿去!”。这一天俩姐姐也不踢毽子,也不跳房子,屋里屋外清扫一遍,垃圾堆在大门口,留着下午烧火粪。屋里墙脚有很多老鼠洞,洞口成堆的细土沫,都被姐姐清扫出去,那种尿臊味扫不走。我找来相应石块,塞牢洞口,心想老鼠嘴硬,硬不过石头。要不了两天,旁边又有新洞口。 那时候没有买对联之说,都是自己买一两张红纸,找人写春联。受父亲影响,我也写春联,字像鸡爪子,但很黑,很喜气。有人不识字,又不想求人,便把红纸帖在门楣上,同样喜气洋洋,喜上眉梢。父亲健在时,自己写春联,还帮人写春联。每逢过年,他都把一对挂轴,吊挂在堂屋山墙上。挂轴很长很红,很气派,很喜气。挂上去屋里就像燃起了气灯,就温暖,就有年味。除夕夜烧树蔸守岁,“长将一夜坐,并作两年思。”那对挂轴我像传家宝一样收藏着,不知什么人写的,着墨古朴、老辣--“德门膺厚福,仁里乐长春”。 我买了几挂炮仗,十几个春雷。钱是平时卖半夏、王八壳、鸡胗皮、牙膏皮、棉杆皮、破尼龙薄膜积攒的。那时候炮仗引子慢,像慢性子人说话——噼里……啪啦,好像把幸福时光留住,把喜庆时刻定格。春雷个头大,身着大红袍,像出阁的新娘,喜气洋洋。 吃过午饭,我迫不及待烧垃圾。母亲说烧早了。我说等会儿又要炸尿桶,又要上山给伯送火把。其实是想放炮仗。我点燃垃圾,噼里啪啦放了一挂炮仗,惊得树上老鸹啪啪啪飞出窠巢。 ![]() 接下来上山给父亲辞岁送火把了。父亲死后,年三十傍晚,我送一团火。那团不灭的火光,温暖父亲独行踽踽的一颗心,也照亮我踉跄而行的一条路。点着火把,燃响炮仗,磕三个头,作五回揖。那一团火光,生生不息,就有了生命,就生发出发人深省的味道了。 前几年,我苦命的母亲陪父亲去了,我把他们葬在一起。现在人送火把点蜡烛,或扭亮一盏电池灯,我觉得无法比拟草把子。种田人越来越少,我也要在年前买回稻草,扭草把子送火把。那一根根稻禾,裹着亲情;那一绺绺稻草,扭紧乡愁。我跪在父母坟前,虔诚祈祷父母,保佑子孙平安幸福,国泰民安。临走时不忘带走一把松枝绿桠,寓意四季如春,财源茂盛。对父母无止境的索取,而父母健在时,我给予他们什么?想起来惭愧不已。 依依惜别父母。我抱着松枝绿桠走出好远,又回头看那一团火焰。风把坟头纸灰、草屑旋起来,似乎品尝某种味道,簸弄着它,直到快意而后止。火光忽明忽暗,烟雾彷徨失措。我惟恐那团火光熄灭,连这一点年味也丢失了。(作者简介:杨子江,原名杨爱国。漕河杨帆书社老板。本文有删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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