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儒顾景星

中国自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古训。明正统十年荆王迁藩蕲州后，把古老的州城给带活了。这是发生在公元十五世纪的事。住了数十代的土著目睹华车贵服进出王府，仿佛今天的乡下人来到大上海，眼睛立刻亮了，头脑也装进了许多新事物。耳濡目染，几十年，一批文人志士便诞生了。顾家是继冯家之后崛起的又一新生门户，兴旺七代之久。公元1537年，26岁的顾问入武昌乡试录解元，相当于今天全省高考第一名。翌年北京会试中进士，授浙江寿昌知县，旋升贵州道御史。顾问的父亲顾敦于1528年生下顾阙，殿试中二甲。顾阙中年得子顾大训，获贡生。顾大训于1588年生下顾天锡，取贡生后专讲学，后著述。现有红学者提出《红楼梦》原作者系顾天锡或其子顾景星一说，由顾景星带到外甥曹寅家，后被曹寅孙曹雪芹抄袭了，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顾景星是顾家的第五代，及至康熙十八年，皇上主持鸿儒考，天下名士俱召，顾景星被荐试录进翰林院，鸿儒因此而得名。顾景星著《白茅堂集》和《黄公说字》，由其子顾昌续，昌谢世后由孙顾三经校，顾昌是清康熙二十三年的进士，顾三经承祖业，通过江南织造姻亲关系把鸿著出版了，功绩亦可昭。顾三经是顾家的第七代。

话还是从第四代说起吧。

公元1615年，顾天锡取贡生后讲学到天津，33岁时做了一个梦，天上有颗星掉进他家院子里，形若半边月，光芒四射。醒来后他心忐忑，不知将发生什么事。几日后快报送到，夫人明氏在蕲州家中生下一小子。说来也奇，别人怀子是十个月，可明氏怀这小子十又三个月了，生下来的婴儿还不哭，不闹，长长的头发把眉毛都遮住。顾天锡是倡明理学的，理学讲的“理”是“先天地而存在。”既然上天托了梦，说明不是一般的小子。天锡大喜，辞馆回籍，在阳明书院旁建起一个园子，按照《诗·大雅·崧高》中“崧高惟岳，峻极于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中的“崧”与“嵩”同音意，取名嵩园，为幼子取名景星，尔后就是诵经著述，侍家教子了。

顾景星生下后不说话，一张小嘴除会吸奶外就没别的作用。家人急不过，请名医看，道不出原因来。到了3岁，从未呀呀学语的幼儿竟在咽下一匙汤水后，发出“莲汤，甚鲜”的语音，让在场人惊讶不已。夫人着人喊来老爷，天锡尝了一匙与子打趣说：“鱼汤，甚甜。”小儿摆手洒笑道：“非也，非也。”《蕲州志》载“一日忽语，称弥月及前生之事甚悉。”意思是说能讲出前生的许多事情来，带有迷信色彩，想必那是人们夸大的，但足可佐证景星生下后确不凡。

4岁的景星从姑妈及父读书。姑妈顾永贞显然比她哥哥更有经验，担起主责来。别的儿童识《三字经》启蒙，姑妈授他读《孝经》，“经术名家，动循礼法。”礼义廉耻从小就灌进他脑子里。1625年，景星4岁时，蕲州遭大旱，田无收，民挨饿。可荆王府仍逢节必张灯，小景星观看时撮紧眉头道：“何不以此赈饥呢？”家人无语，道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回答他。后来王府再搞灯展，家人要携他去，小景星则甩着衣袖道：不去！那神态，俨然如抗命的臣子呢。

又一年，景星在父调教下，始作诗。6岁时写《雨过》：“雷来雨亦来，雨过雷不止。将琴养性情，清清一川水。”有道是唐骆宾王7岁作《鹅》诗，因骆氏生在京城而扬名，生在蕲州的景星作诗比骆宾王还早一岁呢，短短的20个字把雨中、雨后之景写出来了。特别是后两句，好一个“将琴养性情，清清一川水”，可以想见6岁的孩童坐在亭子里抚琴，目注雨湖养性的诗情画意。

崇祯二年，景星9岁，遍读经史，过目不忘，人称“圣童”，作《梦咏太华》诗一首，“太华古西岳，召尧出天表。本自地轴通，翻与人寰貌。金宿吐修灵，罡风坠飞鸟。直上几千仞，云霄自昏晓。”诗童是在写华山。书中无记载，可以肯定地讲他没去过华山，因为隔山隔水两千多里，往返须60日，作者还未达游士的年龄呢，父亲也不宜带他去。他竟然写出游华山的感受来。不是闭门造车吧？可以肯定讲不是，因为古代这样的例子实不少，范仲淹没到过洞庭湖却写出大气磅礴的《岳阳楼记》，许是父亲讲述西岳之险的缘故吧，让他给写出来。“金宿吐修灵”，好一个“吐”字，既与下面的“坠”字相呼应，又把菩萨的衷肠写活了，称得上绝句。翌年，景星侍父读书，一盏枯灯下，照着父子俩。天锡作诗文，《戒史》七十卷，《举史》三十卷，《茅轩集》三十八卷，大多是在这一时段完成的，是不是还著有《石头记》？后来被张献忠一把大火烧光了也说不准。父亲笔耕深深地影响着儿子，景星已进入“不鸡鸣不就枕”之状态，著有《童子集》等诗文。崇祯八年，他15岁，与劳动人民有联系，写下《割麦插禾》、《苦寒行》、《杂谣》等诗，是他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过程。翌年参加州试，获头名，引起众考生惊愕，16岁的少年竟然把大家都超过了？让那些经年累月、好似悬悬的考生妒火中烧，发出审伪的声音来。太守拗不过，亲自审卷，遍访纪律，得出无伪的结论，站出来喝斥，方把那些枉论给制止住。此事给涉世不深的景星留下不磨印象，撰入文：“予幼时以贞姑教严，不令与时辈相接，而先君亦不令予学薄俗文体。以故予能文，鲜有知者。十六岁，州试第一，众遂大噪。太守许公，盛气以待”。

公元1640年，蕲州地区发生严重江崩事故。史载这年5月，桃花汛后，蕲州江岸发生大崩塌，沿岸百余民房卷入江中，淹死无数。年方20的顾景星目睹了这一惨景，写下《江岸》一诗：“湖倾山欲徙，江蹴岸还催。白屋随流去，青天卷雪来。不闻巢姥走，遂有历阳灾。过眼悲陵谷，人间信可哀。”还原诗中的情景吧：湖像浴盆一样地倒过来了，山似要移位子，江水猛击着岸，像是要赶岸走一般。岸上的房舍不见了，都被裹进江水里，乌云卷浪雪似地翻滚着。一个熟悉的老人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这场大灾历史少见哇。可谓是：满眼呈惨景，人间都是哀。

公元1641至1642年，蕲州先闹蝗灾，后是旱疫，树木自燃，飞蝇集孔，饿殍载道。顾家未能幸免，景星嫡母李孺人逝世，所生二子一女皆亡。庶子景星能活下来真是命大啊。天灾过后，人祸接至，张献忠人马流窜鄂东，朝廷派左良玉率兵来剿，双方在蕲黄广展开决战。先是官兵得势，义军受挫，胜兵入城变成匪，抓丁抢粮不断，真是无恶不作，景星目睹了这一切，写下《正月十七夜》一诗，序及：“崇祯壬年冬，征弁乱，仓卒入城，借居浦氏楼上”，诗云：“江山照春雪，带剑上严城。燹火烘云赤，旌帆破浪行。斗鸢争白肉，乱犬杂兵声。咫尺愁群贼，蜂屯更几营。”译成白话是：公元1642年冬，城里抓壮丁乱得很，诗人一家是在城外东长街的，为躲反入城来，借宿于浦氏木楼上朝外看：白雪履盖着大地，将士登上了城楼，战火映红了天空，江中飘扬着旌旗，那是战船在疾驶。有道是：飞鸟食人肉，狗叫兵声急。贼寇犯边愈来愈近了，扎下的帐篷像蜂窝一样连几里。大战在即。

翌年正月二十二，张献忠偷袭蕲州城得手，劫府夺财，烧杀屠城。景星一家趁乱逃出，乘木船回到祖籍江苏昆山，途中作诗记述这场战祸，序云；“癸未正月二十二日夜大雪，予以诸生，例巡雉堞，漏下三更，更直旋家，则望见南楼上火作，犬声嗥嗥，知城陷矣”，该序记述了事件的经过，顾景星作为民军参加守城，三更后回家，望见城南火起，知是城被贼兵攻陷，急回家携亲人摸黑上船，逃了出来。连三日，蕲州的读书人几被杀绝，顾氏一家却幸免，乃是天不灭顾也。

公元1644年，李自成大顺军攻下北京，朱由检帝吊死在煤山上。其后清兵入侵，结束了276的明朝统治。朱氏家族另一分支逃到南京自拥为王，史称南明王，是年秋组织七省流落的贡生会考，取九十九人，身在昆山的顾景星参加了，获头名，向南明王呈《四事疏》：“一曰车驾宜驻淮，以张国势。二曰宜罢大工等役。大工繁兴，耗散军饷。三曰宜停大婚礼。陛下五月登极而七月选良家子送掖廷亲选，陛下何如为主乎？四曰斟酌将相。臣闻国有将相，势有内外，权有重轻，臣轻君重则宜外重，君轻臣重则宜内重外重。”24岁的顾景星满以为这是一篇劝君善断的上上疏，会助南明王像500年前宋高宗一样续下大宋基业立南宋，岂料此时明朝气数已尽，清军打到城下，南明王哪有心思听一个书生的，搁在一边未睬，随后就作了清军俘虏。这是顾景星唯一的一次试从政，严格讲是在政坛门口望一眼，便被拒绝了，于是心灰意冷不过。尔后闲赋在家，作诗吟句。公元1648年，景星28岁，从父母命与苏州副总兵小女萧瑜结秦晋，夫人虚岁20，次年生长子顾普。1850年，明孺人仙逝，厝于昆山雨华庵。次年，景星扶母柩返蕲，结束了8年的飘零生活。此时蕲州仍是满目疮痍，景星写下《废苑》一诗记下当时情景：“宿莽年年积，荒衢何处寻。乍逢非故旧，相识仅乡音。郭废江山出，城空狐貉深。当时梁苑月，无复照花阴。”译成白话是：经冬的野草一年又一年地堆积着，想找一条路都没有。偶然间碰到一个人但不认识，听他说话才知道是蕲州人。城楼毁了只有江和山依旧在，城池空了竟钻出狐狸来。抬头望见月亮仍是当年的模样，但是只能照野草呀却不能照花影！在随后的《步大人闻鹃韵》一诗中，道出归后的辛酸来：“荒城兵火遍蒿莱，苦竹声声杜宇哀。我已归来无可去，不劳亲切唤归来。”

阅读顾景星此一时期的诗文，今人可以想见当时的蕲州，张献忠屠城后，州城一片废墟，清朝统治者为了改变这一惨状，用行政手段从江西大量移民过来，现今蕲人寻祖都寻到江西便是明证。张献忠犯下的滔天大罪让蕲春人民永远也忘不了！

回到蕲州的顾景星致力于写作。邀朋会友，游山逛水是那时文人的一大特色，几年中，南京、杭州、武昌、南昌等地留下他的足迹，这样潇洒到43岁。公元1663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这年冬，父顾天锡病殁，家庭重担落在他身上，全家人稻粱谋的问题他不得不考虑，便以原授推官的身份参与编修《蕲州志》等工作，撰《跋蕲州志》一文附卷录。1666年，家庭又遭火灾，藏书和手稿尽焚，让他沉闷了很长时间。江淮文友卢元昌、周茂源、沈麟、董仓、董俞等人来信，邀他去走一走，他应允成行，与友人唱和，心胸便开朗些。有诗《自述》云：“自予来谷水，五子日过从。避世轻金马，逢人号酒龙。独摇孤剑影，归去五湖踪。矫首衔杯处，云山更几重。”谷水是吴江的别名，予即我，五子是卢、周、沈、董、董五友。为了躲避尘世利碌，逢友便醉，醉了独自去，飘无定所。如此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只要端起酒杯，哪有不醉之理？云和山就变成重重的影子了。扬州归来是翌年春日，景星四十又九，是年又添一女，长子年已20。蓦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写诗曰：“……瞥见儿童成，惊心老将至。世难困奔波，时平寡生计”，又感叹自己是“且喜生儒门，诗书吾家事。所愿四海宁，苍生起凋敝”，继而领悟到“何必五岳游，始遂生平意。”

人说五十知天命，顾景星意识到今生最大成就是立言，立德立功是不想了。于是着手整理诗稿，著述《白茅堂集》，计46卷百余万字之巨。公元1678年，康熙帝忽发奇想，降谕：“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年届五十又八的顾景星被湖北督抚荐去应试，十一月二十二日车行官道打磕睡摔下来，断了肩胛，他记述当时的情景是：“登车良惨淡，中道几彷徨。击目愁民物，微躬讵毁伤……猥顿今何用，皇恩放故乡。”这次大考，史书有记载，是康熙帝笼络人心的重要手段。清灭明后，前朝志士怀有叛逆之心，统治者抛出科场之诱饵，令各地荐博学鸿儒进京应试，经礼部核准全国有186人。可是不少人托病不出，用以抵制朝廷的软招安，他们中有昆山人氏顾炎武，发出“永言矢一心，不变同山河”的壮语，誓死不去，康熙因前几年顾炎武被蒙冤入狱没再为难他，随他罢了。顾景星是否受到这种思潮影响故意摔伤的不得知，今人只有猜测了，但是观他后来言行，不疑他与顾炎武不是一伙的。顾景星虽摔伤官方仍派人将他抬进考场，这次参试实有143人，也就是说仍有43人拒试，试后顾景星入了翰林院。这对于一般考生来讲是喜事，就像今天的人选为京官了，哪有不喜之理？然而顾景星喜不起来，因为气节蛊惑他，耻于与异族人为伍。入院不久，便向皇帝递辞呈，康熙也是一个讲大义的人，不因臣子们的小肚鸡肠而为难。辞呈被批准，顾景星再一次与官场走得远。

北京的逗留作用虽不大，但是与鸿儒们接触见识增长不少。回籍后，他着手汉字研究，立志走一条与乡贤李时珍相同的道路。当时没有规范的字典和辞典，字的滥用几成恶习，年近花甲的他决心在这方面来点成就，著一本字专著。因此他研读了大量的字类书，在御府图籍基础上著《说字》，几年下来，达100卷之多，后分46卷，计160万字，按“地支”编目，正文收10492字。要知道，今人编的《新华大字典》收录的也是万余字，正文220万言，是集上百人十数年之辛劳而完成的，拿的都是国家工资，费用更不必说。《说字》初稿却是顾景星一人之作，可谓了得？此书对宗旨、体例、结构、取材、征引作了明确交待，后人更名为《黄公说字》。时人赵嶷作序说：“《正字通》出，有功于前贤，《黄公说字》出，有功于万世。”

《说字》初稿完成后，顾公已是垂垂老兮，作诗称：“腾云黯中夜，雨急鸡鸣迟。雷公暗奔跳，自以电火随。飚风逐点滴，协措皆横施。吾庐转不漏，寝梦安如饴。恍若肩卢开，十二高钦崎。恒星聚成字，乃在天中逵。垂芒灿八角，来往群真窥。兹实文字祥，于予兆奚为。书成见宣圣，此事吾颇疑。心精落寤寐，结习非神奇。”译成白话是：乌云在夜空中翻滚着，骤雨降下来了，直到黎明，雷声在天空跳跃地炸响，闪电在后面照着它。狂风追逐着雨点越下越大，风大时雨还横着来呢，茅屋虽漏但是吾将床移到不漏处，伴着雷电睡得仍很香。睡着睡着思想和身子忽然分开了，幻觉中登上一座极高的山，仰望天幕繁星变成了文字，铺出四通八达的大道来。射出的光芒将八方都照亮，哎呀呀，吸引芸芸众生的目光去瞧它，终于瞧出文字的端倪来。俗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预见了吾的作为呀！书成后定要带它去见孔圣人。梦醒来细究这件事的真与伪，心神落定又睡过去，如此反反复复，烦恼已成积习啊！有言是不做事人空虚，做事人烦恼，既然如此，就让它烦去吧。

读书著述半个多世纪的顾景星到晚年时，专心致志写两本书。1684年，《白茅堂集》由外甥曹寅出资于金陵付印，后雕板由蕲州人王勉吾运回。再后因时代变迁，刻本多遗佚，现南京图书馆有存本，蕲春县图书馆有残卷，电子版盛传。1687年，顾公六十又七，自知存世不久，赴金陵等地从友人处收旧稿，冬日返蕲，一病不起，与世长辞。《说字》一书初稿虽完成，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三子顾昌续，生前未能毕其功，昌谢世再由其孙顾三经续，三经痛其祖父“萃毕生心血著为是书”，其父“誊真甫及其半，莫窥全豹”，故“除应试及疾病耿延外，朝夕抄录，阅二年而全集告竣”。翻译这段话的意思是：祖父耗去毕生的心血著成此书的初稿，父亲誊写了一大半，全书的样子可以窥见了，我又接手这项工作，除了应付考试和生病外，日夜都在抄，两年后终于完成了。时值乾隆十二年，即公元1747年，此时官方修纂的《康熙字典》已问世，《黄公说字》就不为人们所重视，因故善本极少存，蕲春图书馆有藏本尚缺寅部。

顾景星谢世已经三百余年，他的遗风影响了几代蕲春人，中清的陈诗，晚清的黄云鹄，民国的黄侃和田桐，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时期的胡风与骆介子，这些耀眼在中国文坛上的巨星们无不深受其惠。今人如是说：明中期李时珍为世界托起了一个中医县，清初期顾景星为中国托起了一个教授县，都曾经辉煌过一阵子。这些决不是枉言的，让蕲人世代记住他们的业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