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蕲北山区。山与山之间有清澈见底的河流,昼夜不停地流淌。河流两旁有大大小小的盆地,大的称畈,小的叫洼,夹在两山之间就叫垅。站在家乡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举目眺望,就见冈峦起伏、峻岭逶迤,将一个个村子藏于她怀中。而连接山与山、山与村的小道就像一条绵长的玉带,或弛缓于山麓,或缠绕于山腰,或飘拂于山巔,很难见到它的起点与终点。 故乡的山路是樵夫们踩出的,洒满了砍柴人的汗水,这其中也有我一份。 故乡的樵夫不是砍柴卖,而是自家烧。故乡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个樵夫。天朗气清时,长长的砍柴人流竟成一道风景线。 故乡其实不缺柴,出门就见山,山上有松树,掉下的松针捞一捆能烧一两天。据说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前,故乡很少有砍柴的,学生伢放学拿个扒子,眨眼功夫就把柴禾捆回了,谁还会上山去砍呀?可是上个世纪中后期来了两场运动,一场叫大炼钢铁,把近处的树砍光了,只留下树蔸和茅草。一场叫造梯田,把树蔸挖起来,把茅草烧光了,故乡的人从此就缺柴烧。到了冬季,就见砍柴的人流往山上淌,从近山淌到远山,从山麓淌到山腰,满山转。累了一整天,把一担柴禾挑下来,砍成一截一截的,码在柴楼上,备着四季烧。 柴楼就是在自家堂屋墙上安楼枕,铺板子,板子上放柴。故乡人很早以前没柴楼,因为柴禾不用储,俯拾皆是。可经过上个世纪两场运动后,砍柴还得翻高山,比城里人割青草喂兔子还难。春夏季节是大农忙,生产队不允许青壮劳力上山砍柴,砍柴的日子只能在秋冬,砍回的柴要储着,就像储红薯一样。储红薯在地下,挖个洞,储柴禾得上楼。就这样,过去用来放家具的木板楼用来储柴草,储一楼能烧几个月,木板楼就改名柴楼了。 柴楼储的柴也不能管很长,尤其是夏天,柴楼快要见底,在灶间忙碌的主妇慌起来,吆喝自家男人快去想办法,说再不弄柴就得吃生的了,喝冷的。男人们这时只有铤而走险,一是想办法融通队长,或说自己病了,不能出工,或趁队长不注意从田畈溜回,戴上手套,拿起柴刀去掏刺窝。二是不怕破皮流血。掏刺窝就是钻刺蓬,把带刺的刺条砍下,露出藏在丛里的枯树叶和老刺条,这些都是秋冬季砍柴人绕开的,因为刺条会把人的衣服划破,将手臂刺得血淋淋的。但是为了一家老小不吃生的,也只能这么做,这样砍的柴叫刺柴。刺柴砍好后,砍柴人就将嫩刺条作为筋,捆住老刺条和枯树叶挑回家,再用柴刀就着木墩将嫩刺条也要砍成一筒筒的,在外面晒干,也是难得的柴禾,一寸不浪费,都要让它发挥出光和热。刺柴属于硬柴类,有道是“刺柴不次火”,塞进灶里不一会把锅底烧红了,也把妇女的脸膛烧红了,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味。久而久之,掏刺柴的办法被许多人掌握,掏的人愈多,没过多久,近处的刺窝都被掏完了,再掏就要翻十几里的山。记得有年我去掏刺窝,翻了两个山头没找着,回来时两手空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是上中学加入到砍柴队伍的,年龄有十三四岁。每逢星期天便和大人一道去砍柴。头天晚上作准备,故乡的话叫备行头。行头有四件,一把柴刀,一条楤担,两根绳子和一双草鞋。若是拾松针就不带柴刀和楤担,只带长柄扒和竹扁担就行。行头备好后就是磨柴刀,磨得雪亮放光,无论多粗的枝条砍下去,一刀就能砍断。再说楤担呀,那是庄稼人的脸面,楤担好庄稼人的把式才会好,做的生活别人也才能看上眼。故乡的楤担是用檀木做成的,坚韧有弹性,两头装上“楤担牙”,微微上扬着,挑起来不滑动。一条好楤担要用上几十年,有的要用上百年,几代人的汗水将它浸得黄松松的,油光锃亮,扛出来羡死人。捆柴的绳子是用苎麻搓成的,绳头系个扣子,叫绳扣。绳扣是用硬木雕成的,一头钻有两个眼,用来系绳子,另一头是个长把儿,用来绾绳子。中间镂空安个小滑轮,为的是使劲拉绳子,其样子有点像麦穗,很好看。砍柴人穿的草鞋有用稻草编织的,也有用麻和布条混编的。个别家境好的人不穿草鞋,改穿解放鞋,解放鞋就是市面上卖的塑胶底黄帆布制作的鞋,仿解放军鞋的样子。解放鞋塑胶底不耐磨,走山路易打滑,挑担子人打滑了身体会吃大亏,或扭伤腰或跌断脚是常有的事,不如穿草鞋实在,所以砍柴人总是穿草鞋多。行头备好后,晚上舒舒服服睡个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大概是鸡啼头遍吧,家里人起来做早饭。砍柴的劳动量是很大的,早饭一定要吃些经饿的东西,最好吃油炒饭,油炒饭将饭粒炒硬了,上山渴就喝水,山上泉多,水到处有,这样饭粒又被胀大了,将肚子撑得鼓鼓的,吃一餐能管一整天。可是那时米油都是定量的,一人一天只有8两米,一个月才只2两油,哪能吃得上油炒饭?所以只能吃别的东西,能撑肚子就行。故乡人是很会动脑筋的,他们认准了红薯干也能撑肚子。红薯干就是将红薯晒干切成片子,放在太阳底下晒,将水份晒掉,剩下全是干片子。可故乡的田地都是用来种水稻和棉花,哪有几多空地种红薯,红薯片虽能撑肚子但也是稀罕物。好在我们那儿隔安徽近,翻过山梁就到了安徽的太湖县,那里红薯多,晒的红薯片也多,一斤才卖两分钱,很便宜,大伙就尽量从鸡屁眼里掏几分钱,宁可不买盐也要去买红薯干。鸡屁眼掏钱就是鸡下蛋,一个鸡蛋能卖五分钱,一只母鸡两天能下一个蛋,能买两斤半红薯干,这样,砍柴人就能吃上红薯干掺合的饭,吃两大碗便上路。上路时还要将行头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掉的。没有掉的就把绳子和柴刀绑在楤担上,将多出的绳子绾成背带,就像背一杆长枪似的雄纠纠气昂昂地出门了,往山上走去。 砍柴人极少带干粮的,原因是粮食紧张,家里人正餐都没吃的,谁还有余粮带出呀!即使我们穿的草鞋,也要小心翼翼才是。打双草鞋要两斤稻草,还要半个小时的功夫,合算起来也要值一两角,所市面上草鞋也要卖两角钱一双,相当于四个鸡蛋,十斤红薯干。故乡人爱惜草鞋的办法是,穿草鞋不穿袜子。因为穿袜子就等于让鞋与袜子直接磨擦,其结果是既伤了鞋又损了袜。不穿袜的好处是,让草鞋与脚紧挨鞋,知冷知热的情份,鞋磨损了脚知道,脚磨痛了鞋也知道,它们就相互谦让着。当然这个谦让也是打柴人内心感受的,其目的就是让鞋少受磨损。上面说过,砍柴是在秋冬两季,秋季我们要上学,轮到我们学生砍柴就只有冬季了。冬季我们打着赤脚穿着草鞋去砍柴,踩在冰碴上,刚开始有说不出的难受,总感觉到故乡的路也是冰冷的。可是砍了一担柴回来时已是下午,太阳照得人眼花花的,又感到故乡的路是绵长的,温暖的,路的那头系着母亲的眼光呢,还有那得香喷喷的锅巴粥。想到这里,脚底下又来劲。 话再说到砍柴吧。砍柴人一般都是天未亮就上路,走两三个小时,到达了目的地。上山后最重要的是找茂密的柴禾处,以让磨得锃亮的柴刀派上用场。故乡人当时将所烧的柴分为四个档次,最好的是片柴,也就是将木头劈开,晒干,架在灶里烧,烈烈的火焰;次之是松树杈,它是从松树上砍下的,油质重,见火就着,很好烧;再次之是松针和茅草,混合在一起扎成把子,能耐烧,煮一餐饭只需三四个把子就行;最次的是丝茅和野蒿,轻泡泡的,火焰不烈,很不经烧。砍柴人是无柴可砍时才割一担挑回来,挑回家免不了挨顿骂,起码也要看脸色,愠愠的,那上面写的尽是“怎么这样不会砍柴呀?”家里人就把砍柴人当傻子。当时政府有政策,一、二类柴不准砍,砍了就是破坏,轻则罚工分,扣口粮,重则送到派出所关十天半月,还有判徒刑的。所以砍柴人都选三类柴禾。松针是松树的叶子,老了就从树上掉下,就像人的头发,分得散散的。掉下来的松针细长而匀称,颜色黄橙橙红杏杏的,又好看,又经烧。但是拾松针是个耐细盘活,松针掉在灌木丛中,灌木叶子虽然是枯的,但桩子仍在,松针撒在其间,只能用手拈而不能用扒子扒,用手拈每次只能拈一点点,而且还会弄出血来。所以一般砍柴人只好忍痛割爱,转去砍芭茅。但芭茅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芭茅叶片长长的,两边有锯齿,皮肉碰上便会锯出血。如果出门时没带手套,连芭茅都不能砍。这样就是悲剧了,就只能去割丝茅和野蒿,就只能等着回去看全家人脸色。所以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砍担芭茅挑回家。 砍芭茅很费劲。山上芭茅虽多,但成片的却少,往往是东一棵,西一棵,砍一担芭茅得翻几座山,花大半天。所以一担芭茅砍成了,太阳也就偏西了。我们扯来丝茅绞成细绳,将芭茅捆成若干个小捆,每个小捆就叫一个“个儿”,再将带去的柴绳将几个“个儿”拦腰一捆,又用丝茅扭的细绳在下面打道箍,防止芭茅叶子掉下来拖地,这担柴才算弄好了,我们就吱吱呀呀挑回,想到全家人有四五天能洗热水脸,能烧热水泡脚,而这时脚下还有劲,心里有种成就感,嘴里就唱起歌儿来。 其实唱歌儿早着呢,回家还有很长距离,得走二三十里。挑担子走下山路虽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太难的是空着肚子。经过一天劳累,打五更吃的红薯干饭早化作一身汗水流出了,此时腹中空空的,肩上担子沉沉的,说句革命人经常说的话,没一点责任感真想把担子撂了散事,反正吃生喝冷的也不是我一人,为何让我一人来受此大苦呢。只因故乡人很讲仁义道德,自古视家里人胜过自己,如仅有一碗饭自己吃了怕家里人没吃的,所以迟迟不动筷子,宁可剩着。所以一担柴压在肩膀上,先想到的是娘的脸,爷的脚,还有妹的手,弟的屁股,他们都能用上热水,我这个做儿子做哥哥的则是感到无尚荣光。这样想着肚子就不饿了,脚下也就有劲,一担柴就能顺利挑回家。可见精神作用还是巨大的。只是有一次实在坚持不住,想董存瑞炸碉堡都不行,终于昏倒在小路旁。昏倒时我还是很有理智的,只能朝靠山这边倒,不能朝悬岩那边倒,防止滚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不知过了多久,被住在附近一位好心人发现了,他从家里端来一碗锅巴粥让我吃下,我这才睁开双眼,支撑着身子将柴挑回家。回家后在床上睡了两天,才将身子缓过来。 上山砍柴是我当学生的必修课,在故乡那条山路上我不知走了多少趟。我最喜欢的是雨后初晴的那几日,上山砍柴的人比赶集的人还多,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有挑楤担的,还有推独轮车的,有父子对,有兄弟对,就是没夫妻对,没姐妹对。对了,我们家乡把女性看得特别重,没吃的那是男人的事,没烧的也是男人的事,哪有让女人出来受折磨的理,那还叫爷们吗?死了也不像那个话,除非是孤儿寡母。就是孤儿寡母出来砍柴,见到的人都要帮一手。这就是故乡人的秉性呀!所以我在那条路上走了许多年,从一个少年走成了男子汉。 走成男子汉后我就走出了家乡,走到了城里的柏油马路,对故乡的山路也渐渐淡忘了。算来已有三十多年吧。今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去,住在弟弟新盖的楼房里,楼房面积很大,专门用一间来做柴房,为的是不让柴上楼,所以柴楼就没有了。弟弟柴房里堆了许多柴,都是松桠,这属当年上好的柴禾。我问是弟砍的吗?弟答现在有谁砍呀?我问那是怎样来的。弟答是林场人疏林后送来卖的。我又问这些柴要烧多久,弟答几年也说不准。他见我瞪着眼睛朝他望,便解释现在很少烧柴,除非像您一样的贵客来,想喝锅巴粥,想吃蒸菜。没贵客来自家人就用电饭煲煮饭,用煤气灶炒菜,方便着呢。煤气也是送到家里来的,一坛才一百多块,要烧一整月。听了弟弟的话我大生感慨,意识到樵夫的生活离故乡人愈来愈远了,城里人生活离他们愈来愈近了。于是我想到要去走一趟当年我走过的山路。 翌日早饭后,我从弟弟家出发,沿着村里新修的水泥路上山,水泥路通到山脚就没了,换成一条机动车道,机动车道很平缓,就着山势玉带般地向上延伸,骑摩托或开小型农用车能上去。机动车道旁有条小路,通向一座山头。我是寻小路来的,就朝这条小路走去,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我拨开茅草才见底下黄黄的痕迹,原来这条小路多年没人走过,茅草将它全掩没了,再往前走就很困难。可是我来了不能退转呀,这样方鼓起勇气,好不容易爬上那座不高的山头。放眼望去,尽见郁郁葱葱,翠茂如云,铺天盖地般倾泻而来,乔木、灌木,松树、果树,拥拥挤挤的,把一座座山峰装扮得如绿色锦屏般。我不禁从心里发出感叹,啊,曾经被我们一刀一刀砍光了的山头,一锄一锄挖秃了的山岗,如今焕发生机。故乡变了,故乡的山路也变了,于是,我由衷感到党的政策伟大,科学技术伟大,更感谢故乡的人民,感谢故乡的父母官,是您们的艰辛努力,才让我的故乡变得如画如诗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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